我曾经仰望过她的繁华,也曾经厌恶过她的吵闹,曾经深入过她的内核,也曾经兜兜转转不愿接近她,然而,离开后还是会思念,嫌弃过后还是有爱恋。无论繁华还是没落,我只希望沙河一直都在,只要她在,我的家就在,我们关于小城的记忆就有始点有归宿。
(作者:王小妍)
沙河是小城里的一条正在没落的商业街,官名聚源大街,我家就在沙河上。
十几年前,我们刚到小城的时候,沙河还正值盛年,是当之无愧的小城商业中心,逢集逢节逢庙逢周末,沙河都会异常热闹,常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小城人靠着沙河找到幸福生活的模样,沙河人周转货物和资金获得赢利。小城人离不开沙河,沙河也离不开小城。
爸爸上高中的时候,沙河就是一条土路。这条路上的百货大楼是小城唯一的高层建筑,小城被大片大片玉米地包围。住人的房子和开业的店都是那种古旧的泥土坯和木头窗框糊窗纸的房子。沙河虽然土,但却是小城里最远离农业的地方。
沙河有独特的地理位置,最南端与汽车站相连,涌入小城的客流一下车就能被小城包容,采购无须另一步中转即可完成。与上关街交汇的地方是一个蔬菜水果批发市场,由此向北一路延伸进入小城的内部,医院,最北面就是中心街。正因为此等得天独厚的条件,沙河发展很快,渐渐各种店铺林立,路边亦摆了一层又一层的摊子。过节的时候,路中间都是摊,车子是过不去的,实实在在的步行街。沙河当真的成了小城寸土寸金的地方。若是谁家的老屋就在沙河边上,那可真让人眼红,谁见了他都忍不住要说一句“你不用愁啊,光房租一年就得收好几万吧”,房主面不改色,回一句“也就五六万”,但心里暗自庆幸祖先留下的这块好地,不用像问话人那样辛苦劳作经营,也能过上好日子。
刚到小城的时候,中海商厦刚刚建成,铺位尚未出租,却在夜色降临之后整栋楼通明地亮着。现在想来,其实是开发商的宣传手段,但在那时的我心中还是起了波澜的:这么多的灯,一晚上要用掉多少电,以后这里卖的东西一定又好又贵(后来事实证明果然是贵的)。那个时候,我仰望白亮通明的中海大楼,就像我仰望小城。在山野孩子的眼里,小城是城,却不小,它承载了我们对城市的最初想象和定义。
我们一家人融入小城的过程是很艰难的,父母的营生换了又换,直到终于在沙河里摆了个书摊,生活才开始固定下来。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然而一家人相亲相爱、互相体谅,也是其乐融融。我童年里的各种假期都在沙河度过,也帮着卖两本书,不忙的时候就望着沙河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有背个大布袋子穿着简朴乡下赶集来的大爷,常常后面还跟着十几岁的孙子或孙女;打扮不时髦,却也不破烂,手牵着手的小夫妻:他们可能刚结婚不久,生活不富裕,但两个人感情很好;裹着头巾梳细麻花辫子用一块布把孩子兜起来背着的外地妇女;染着各色头发手互相挽着连成一排衣着时尚却露着大粗腿的女孩子;面容慈祥衣着得体带着穿花衣服小姑娘的城里奶奶;戴墨镜套大金链子满脸麻子的中年男人……这时候,沙河就像是小城里一个无声的秀场,过来过去的是每个小城人的真实人生,上演的是小城的百味生活。
人的处境无法掩饰,但购物却总是愉快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在沙河的街道上看到生活的艰辛和苦难,然而,无论是买客还是卖者,在一项买卖达成时的表情又似乎在表达着生活的希望和意义。
熟了久了,沙河就变小了,小城也变小了。
我们家的生活渐渐好转,父母的营生由沙河的书摊变成了一家小小的鞋店。我也渐渐长大,到了离开沙河离开小城的时候。大概十五岁,初中毕业,离开小城到市里读高中。军训过后,搭顺风车马不停蹄奔回小城,车子在夜晚的沙河呼啸而过,长长的柳叶在路灯下绿的迷人,日里吵嚷的沙河呈现出别样的安静,我第一次在小城嗅到了熟悉的味道,亲切的味道。沙河在那一瞬间成了小城在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其实不只是我,每一个涞源人心中都一个自己的沙河吧。
第一次离开小城的尝试终究没能成功,两个星期后,我带着久久不能释怀的思念回到小城,那次在沙河经历的夜晚仿佛冥冥中的牵引,让我能够挣脱一段已有的轨迹,拥抱小城。
此后我的生活一直顺风顺水,而沙河却开始经历各种磨难。
先是收得好好的摊位费一下子变得不合法,摊主们被劝到新建的一栋楼里租柜台,租不起柜台的就和城管打游击,一段时间之后,那栋楼渐渐没落,里面的商贩又回到了沙河上,可沙河的习惯却开始被打破,政府时而要清理违章摊位,时而又置之不理,于是沙河时而热闹如旧时而空旷空前。那个时候正读高中的我,甚至撰文抨击这种政策,用最朴素的感情说理试图打动规则制定者:没了摊位的沙河还是一代代涞源人心目中的步行街吗?
这段时间里小城开始迅速扩张,东面渐渐成为新的中心,新一代小城人习惯的咖啡馆、大超市、大商场、快餐店、健身房等开始在东内环聚集,沙河却依然一成不变,眼见着一天天没落。
每年的四月庙会是沙河最热闹的时候,是沙河一年一度的盛会。那段时间里,沿街的摊位又具有了合法的地位,交足摊位费便可合法摆设。县城周边大小村镇的人会一齐涌到县城,逛沙河,上香,到南河看马戏。即使是小城中心再迁移,但只要沙河有庙会,沙河就还是原来的沙河。
但是因了一场大水,沙河还是失去了庙会。
应该是前年的事情了,正值庙会期间,小城下了一夜的雨,晨起的时候突然异常大了起来。沙河,其实本就是一条河,虽然后来成了街,但只要一下雨,小城几乎所有地方的水都要通过沙河汇聚起来流入南河,因此沙河常常还是河。小城人对沙河水早已习以为常,但那天的雨却异常的大,路中央摆着外地过来赶庙的摊子,摊主就睡在里面,凌晨睡意正浓,对沙河未曾防备,因此货物裹挟着人一路向下,货损及人损异常惨重。从此以后,庙会便挪去了安全的地方。沙河,连这最后的一点传统也失掉了。
最近,我听说,县医院也乔迁新址,老朋友似乎都在一天天远去。
我知道,沙河累了。可累了的沙河还是每日运转着。
我的家就在沙河上,爸爸妈妈卖鞋,周围卖袜子卖杂货卖衣服的叔叔阿姨就像是多年的老邻居一样,我也和他们的孩子一样一起经历沙河的风霜雨雪长大。他们每天开店经营过着仿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从不感叹时光的流转,亦好像不曾察觉沙河的变化,而我们却在陆续成年,离开小城离开沙河,然后再回归。
对于沙河,我曾经仰望过她的繁华,也曾经厌恶过她的吵闹,曾经深入过她的内核,也曾经兜兜转转不愿接近她,然而,离开后还是会思念,嫌弃过后还是有爱恋。无论繁华还是没落,我只希望沙河一直都在,只要她在,我的家就在,我们关于小城的记忆就有始点有归宿。